一堂课半个时辰,龄玉在外面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听到身后的嘈杂声音,一睁眼,入目是洁白的衣裳。桑云深站在她面前,“文兄?”
他对她笑得温柔,龄玉想,这会是张肃吗?于是张张口,想试探着问一句,这时,有人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文应如!知道你用功学习,但没想到这么厉害,礼记都记下来了。”
是今早那位李浦,龄玉猝不及防,受下这一击后疼得弯下腰去,桑云深扫了李浦一眼,温声问龄玉,“你还好吗?肩膀很痛?”
“没事,”龄玉不知道那李浦为什么会这么用力,感觉骨头都要被敲碎了。她一侧头,望进桑云深眼里,将对方的担忧一览无遗。
奇怪的是,即便她不是文应如,此时面对这人的关心,也完全不抵触。
他是张肃吗?龄玉看到站在对方旁边的李浦——可惜,如果此时只有她和桑云深两人,就能问他了。
“文应如,你还好吧?”李浦问。
“嗯,之后还有课吗?”
“有....”李浦高昂的情绪一下变低,唉声叹气道,“是射箭课....”
他最讨厌户外的课了,从学堂走去室外,不过一刻钟时间龄玉便知道李浦是个怎样的人了——和万廷昱差不多,是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但比对方品行要好许多,除了不思进取外没做过什么坏事。万廷昱很喜欢去赌坊,龄玉想到这里,忽地面色一沉,之前对方还偷溜进柴房里,意图从她那儿偷银子。
讽刺的是,龄玉身无分文,万老爷和万夫人从未施舍过一点东西给她。
“这是第几堂了,我们要在课上做什么?”她问。
桑云深道,“才第二堂吧,射箭是学院新开的一门课,上堂先生教了我们如何拉弓和控制箭射出的方向,今日怕是要检查。”
“对啊,希望别点我名字,”李浦在哀嚎,握住她的手,“走快点文应如,这次可别迟到了。我真不会射箭。”
怎么又牵她的手,龄玉抗拒得不行,心想被她家小狗看到肯定气得不行,正想要挣开时,另一只手也被一人拉住。
很温暖,桑云深柔声道,“走吧。”
龄玉看着他,很轻的“嗯”了一声,“好。”
三人来到一处空地上,遥遥便见十几丈外有五个箭靶,脚边是数十支箭,先生把弓分发给他们,“你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吧?上堂课我教了如何拉弓和控制箭射出的方向,现在,我请两位学生来示范。”
十几个书生站在一起窃窃私语,龄玉在低头研究手里的弓要怎么拉开,李浦有意识地往她和桑云深身后躲,别叫我,别叫我。
“那是谁,藏什么?”
李浦一僵,后背顿时冒出冷汗,叫睡呢?
龄玉和桑云深回过头来,“先生在叫你。”
于是厄运还是降临到头上,李浦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取下背上的弓,伸手过去拿箭。
先生在旁边审视他。
压力实在是大,李浦不断深呼吸,想着待会会怎么出洋相,可奇怪的是当他手指摸到那支箭,身体便似乎有些不对,他心里忽然生出自信,仿佛过去十几年,射箭对他来说曾是件如家常便饭那样熟悉的事。
一抬手,将箭搭在弓上,大臂张开,他笔直地站在那儿,身形极其优美。先生看向他的眼里多出欣赏,听到“嗡”一声,箭羽急驰地射出弓弦,扎进靶心。
李浦又拿起几支箭,往外射去。
每一次箭扎进靶心,他心中的茫然与胆怯便少去几分,到最后,竟是像换了个人般气质沉稳大气。
龄玉站在他身后,将这一系列变化收入眼底,心里出现一个人的名字。
李浦刚刚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先生被震撼得直直拍手称快,将这不得了的学生留在身旁,叫出第二个人来示范。
“桑云深!”
白衣男子应声抬头,“好。”
他从容走上前去,安好箭后一拉弓,稳扎进靶心,轻松得让身边人乍舌。然龄玉却没心思看他,悄悄走到李浦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裳,“李师傅?”
瞳孔一缩,李重九道,“你说什么?”
“别装了,我是万龄玉。”
“怎么变成男的了?!”
“女扮男装,”她飞快地说着,看到桑云深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自己,低声嘱咐李重九,“今晚亥时到我房里来。”
说完,便松开他,走到桑云深身边,“你箭射得很好。”
他冲她笑,“我可以教你。”
“好。”
李浦....不,李重九看着那和徒媳耳鬓厮磨的桑云深,心里微微一沉,这不是景琉,万龄玉也能感受出来,但为何,她一点都不抗拒?
她明明不是个会轻易和人拉近距离的人。
亥时,无风无月的夜晚,李重九翻出窗外,急走在长廊上。
几丈外,也有一道黑影落在地上,有人出现在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前,四处张望,身子抵在门边,从怀里拿出一根细铁丝。
这是要撬门?李重九停下脚步,犹豫此刻是去窥探别人的秘密,还是去找徒媳。
龄玉正在房中踱步——幸好这书院是一人一间房,她独自待着,和李重九见面也会方便。
快亥时一刻了,他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倾听外面声响,她来到房门前,拉开一条小缝,正要窥探四周,便有一只手伸进来,将她拽出房外,捂住她的嘴道,“别说话。”
李重九看进她眼里,“和我去个地方。”
他带着她来到那个原先上着锁的房间,溜进去。
里面全是书架,密密麻麻地摆了起码有上百本书。窗户紧闭的房间里一片幽黑,龄玉弯腰走在里面,小声问,“这是哪儿?”
“不知道,我刚看到有个书生在撬门,似乎是要进来。”
“来干什么,偷考卷?”
龄玉回忆着十几年前在学堂里,最常发生的就是先生揪到学生偷考题,打他们手心的事。好奇地看向旁边,漆黑中李重九无奈地也看向徒媳,“我们现在是在文应如的幻境里,她一个好学生,怎么会牵扯进偷考卷这种事里。”
“不是她偷考卷呀,”龄玉道,“我现在是在文应如的身体里,你拉我到这房间里,她不就牵扯进来了吗?”
好像也是,李师傅点头。
“不对,你怎么知道这是文应如的幻境?”龄玉反应过来,问。
“这是因为.....”
“我不是在偷考卷,”这时,身后忽然出现一个男声,漆黑处也燃起一团火焰。
龄玉和李重九同时僵住,前者思索该怎么逃出去,后者眼神一冷,抬手便要把人敲晕,对方却巧妙地将他的招式化解,搭住他的肩道,“我是余灯影。”
“余灯影?”龄玉转身,看着对面陌生的男子,“你....你也是女扮男装吗?”
她有些惊喜,可惜对方摇头,“我是男子身。”
“老天爷,我有一日居然能看到你成了个男人,”于是李师傅一抬眉,夺过灯影手里的蜡烛,围着她转,“没有胸也没有屁股,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龄玉一愣,第一次听到张肃的师傅说这种话,后退一步,手臂环抱住自己。
“抱歉,”李重九注意到了,向她道。
“你来这儿干什么?”又问余灯影。
对方有些不自在,望向别处。
“说呀,不然我们可要冤枉你是来偷考卷的了。”
“我....”余灯影温吞道,“我想找一个人的卷宗。”
“谁?”
“是那位和尚吧,”龄玉轻声道,看着对面面色晦暗的人,提醒李重九,“这里是静水书院。”
李师傅皱眉,过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你那位故人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想着如果这里的先生真是他的亲人,或许能找到关于他的一些事,”余灯影有些难堪,“想起自己到底是谁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们,你们会不会......”
“不会,”龄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我也很希望你能找到他。”
毕竟是影响和改变她一生的人呀。
李师傅道,“那你找到了吗?怎么不去问问这里的先生?”
“太明显了,我们突然出现在幻境里,如果贸然做出些和原主完全不相配的事,引起别人的怀疑,恐怕会对幻境造成影响。”
“什么影响?”龄玉问。
“我们可能会再也出不去了,”李重九看向她,“昨夜我和余灯影在街上看到文应如昏倒在地上,想着过去看看她发生什么事,但我好像在碰到她那刻,便晕了过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李师傅甚至觉得羞辱——想他一个武林高手,居然莫名其妙在街上昏倒过去,这到了隔日清早被人看到,脸都要丢没了。
如此想着,李重九的脸色便阴沉几分。余灯影不知他是怎么了,对龄玉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进来的。”
“那这幻境真是和文应如有关?可我没见过她,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龄玉喃喃。
“会不会和万廷昱有关?”余灯影问。
龄玉摇头,她也几乎和对方没有联系。
这时,旁边的李师傅忽然眼神一顿,“有人来了。”
他拎起龄玉,余灯影拉开一点窗户,和他们从后方逃走,约好明日上课时再细聊。
“你也是这儿的学生吗?”临走前,龄玉和余灯影确认。
对方柔声道,“是的,但我似乎和你们并不在一个学堂。”
“能见上面就好,早些休息吧,”龄玉向她莞尔,顿了顿,又挽留的轻声问,“你觉得....张肃会在这儿吗?”
这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这会儿,到底是趁着夜深人静,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余灯影凝视她,二小姐虽是变了个模样,但她却也不觉得陌生。余灯影伸出手,第一次以长辈的态度摸了摸龄玉的头,“放心吧,即便他不在这儿,我们也很快能出去,见到他。”
龄玉微微一缩,目送她离开,又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在走回房间的路上,看到了站在门前的人。
桑云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