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嗓门扯再大,喊出来的话都没有任何气势可言。
周遭仍是红叶飘散,阳光如金。
何九愣了愣, 困惑地瞧向屈临风。屈临风皱着眉,脚仍有点软。对方只是混了一点敌意,他整个人都快被汗打湿了。武林大门派, 来个偷儿都这么厉害么?
“刚才那边有人,我肯定没看错。”屈临风哆哆嗦嗦指着灌木丛。这回阿四没胡搅蛮缠, 他身子一拧,径直踏空而起,稳稳落去了屈临风所指的地方。
“枝杈上挂了点线头,这儿方才确实有人。你我都没立刻察觉, 那人八成用了术法, 来者不善。”
阿四严肃下来,气势陡然一变,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说三子,枯山派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吧?只是偷个东西, 压根不用如此阵仗。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偷旗子是假,削脑袋是真。你们的人顶多能护住小崽子们,捉人可就勉强了。不如先送孩子们下山, 从长计议。”
那盲眼杂役拈着线头摸了摸, 久久不语。半晌, 他嘴角抽了抽:“不, 继续。”
阿四眼睛一眯:“哟,这可不像你。”
“分开有分开的问题,别人不清楚, 你还不懂么?”
三子这话说得语气平板,听不出喜怒。
两人对话没有刻意压声,在场的孩子全听了个真切。当即有人瑟缩起来,哭喊着要下山。屈临风不言不语,何九要抖成筛子了,也强撑着一声没出。
阿四瞟了他们一眼,奇道:“三子发疯就算了,你们俩也不怕?”
何九似乎和此人杠上了,当即尖着嗓子驳道:“小爷不不不不不怕!”
屈临风:“枯山派肯定派了高手带队。贼人要有心挟持我们,下山未必更安全,不如待在各位身边。”
“这话我爱听。”阿四大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小刀。“小子够冷静,枯山派捡到宝了。”
屈临风说的是真心话,害怕也是真害怕,好在他怕得比较内敛,让人看不出端倪。
从日出到日落,一行人循着蛛丝马迹前进。深秋天晴风凉,没有雨水炎日的干扰。饶是如此,崎岖山路也把众人折腾得只剩一口气。除了身体底子不错的,大部分少年少女都成了跛子。恐慌与疲惫之中,漫山红叶由可爱变得骇人。
“那不是红叶,是我脚底磨出来的血泡。”何九哭唧唧地哼哼。他嘴上抱怨比谁都多,但身手还算利落,可见那江湖梦也没掺多少水。
屈临风在偏僻村庄待惯了,对这中山路熟得不能再熟,也算如鱼得水。
他们路上还碰见一只团了无数妖花的花妖,阿四短刀一阵寒光,给它剃了个完美的秃头。然而那花妖样貌狰狞,又把几个孩子吓得口吐白沫,晕了足足两炷香。
等寻到贼人气息,大半孩子们早就手软脚软,动弹不得。大部分都哭累了,不再想着入名门正派,只叫着要退出测验。人家太衡死板归死板,好歹只有笔试与招式品评,大家可以舒舒服服待在院子里排队,还有蜂蜜茶水可以喝。相比之下,枯山派也太野蛮了!
古怪的是,一同哭喊的还有个大人。
确认贼人气息的那一刻,阿四拔腿就跑。结果他还没动弹,便给三子揪住了衣领。
“三子,你阴我!!!”阿四发出呜呜悲鸣。“为什么!因为上回我卷了你两条被子吗?偶、偶尔分被窝睡也不是不行,你怎能下此狠手……”
杂役三子面无表情。
“闫清,你们这边有两个可造之材啊。”
唰啦一声,药到病除旗随风舒展。一个青年坐在枫树枝上,自上而下瞧着他们。那人面容异常明艳,年龄亦像三十上下。他看着无忧无虑,轻松至极,眉眼都渗了深深的笑意。
屈临风一下认出了这人的气息——刚才故意释放敌意的,正是此人。但瞧他老神在在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被捉了个正着的偷儿。
“我那边也挑好了人。”
又一个人影出现。那人看着稍稍年轻些,也是一副惊世相貌。他在同一根粗枝上停好,顺带在身边人发顶烙下一吻。
兴许是门派里的师兄们。这同门关系未免也太好了点,屈临风看得出神。在他身边,何九一屁股坐上枫叶堆:“闫清?刚才你们叫他闫清?”
屈临风疑惑地扭头。
“枯山派掌门就叫闫清!赤眼闫清!”何九抓住他的衣襟猛晃,一张脸憋得通红。“能直呼他名字的,肯定是……绝对是……”
闫清见瞒不住,摘下了蒙眼布条,顺便把致力于逃跑的阿四揪得更牢实了。
“那是第一代的时掌门,还有他唯一的徒弟。”他肯定了屈临风的猜测。“选拔结束,多谢二位前辈出手协助。各位原地休息吧,待会儿我会把你们送下山。”
一双鬼眼露出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登时响起。这会儿谁也不敢闹了,全都直勾勾看着树上两人。衬托之下,阿四的悲鸣格外嘹亮:“三子,你一开始就算计我——”
何九悲痛地扭过头,这人能与闫掌门如此亲密,必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到底招惹了个啥啊,话说回来,谁知道会有这中和小孩子较劲的高人?
“苏肆,确实有人跟着你上来。”
尹辞正给孩子们分发甜糕茶水,他的动作有多温柔,语气就有多冰冷。
“那人精通隐匿法术,想潜入敬之房内偷东西,被我们抓了个正着。此回我们并未提前告知闫清,是他通过线头断出来的。”
他们故意留了衣料线头,闫清心细,定然不会错判。不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某位教主,炮仗芯子和鞋绳都未必能分清。
“要不是我们正巧回来,说不定真叫他得了手。”时敬之摩挲着宝贝旗子,哼哼道。“我最宝贝的东西全在那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给你个小教训,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顺道用门派选拔来给他个教训,那他还真有面子。苏肆与何九一同瑟缩,一声不敢吭。
是啊,枯山派师祖最宝贵的东西,苏肆可不止知道,他还看过。
偌大一个气派厅堂,里头全是鸡零狗碎的日常用品。从断剑挂画,到破酒坛旧门服,中中破烂一应俱全,活像哪个被盗墓贼光顾完的墓穴。就这样,时敬之把一切与两人有关的事物全收着了,在枯山派占了最隐秘的地皮,每次回来都要逛上几逛。单说那宿执挂画,还是赤勾教里得来的呢。
总的来说,药到病除旗算是其中最像回事的东西。欲子这玩意儿,当真可怕。更可怕的是,尹辞本人完全没有意见,快把人纵容上天了。
当事者都没吭声,他们这些局外人又能说什么?
纵然那贼人千辛万苦进了屋,也只会得到一兜子茫然。然而此刻有尹辞这个大前辈盯着,苏肆理亏在先,哪敢多嘴。
闫清看了眼半点邪气不敢冒的苏肆,前进一步:“枯山防护确有疏漏,我与阿四责任相若。待下了山,我会自行领罚。”
那对年轻过头的师徒似乎不打算再行追究,身形一掠,又消失在枯山深处。只有几片红叶随风而起,悠悠落下。
屈临风看了一场惊世大戏,一颗心扑通扑通直撞肋骨,手里的甜糕都忘了吃。
闫掌门、苏教主,外加早已退出江湖的时敬之与尹辞,这些可都是故事里的人!虽然……虽然和他的想象有些差距。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他无比坚定地想道。
他本以为他们都是不苟言笑的长胡子长辈,如今看来,端的是一个比一个闹腾,完全没有大人样儿。单看样貌,他们要比义父足足年轻一个辈分呢。
这等传说人物,能见一次就足够了。
然而晚膳时分,看见端着饭坐在对面的时敬之和尹辞,屈临风:“……”
人家都说大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换到枯山派,几位就到处乱窜了呢?屈临风一时紧张也不是,不紧张也不是,末了只剩深深的无力。旁边的何九人已经僵硬了,筷子把碗沿敲得咔咔直响。好在苏肆脑袋上顶着个肿包,前所未有地老实。
“屈临风,你的身法是从哪里学的?”尹辞平静发问。
屈临风老实作答:“义父教的。”
“义父……你那义父是不是断了只右脚?”
“是。”
尹辞似是想到了他的出身地,露出了些许奇妙的神色。似是怕惊着屈临风,他的语气放缓了几分:“你此番来枯山派,他可曾与你说了什么?”
屈临风头摇得像拨浪鼓:“什么也没说,他就与我讲了些江湖故事,其余时间也……不算亲密。尹前辈,你们认得我义父?他是谁呀?他不肯告诉我,只说等我了解了当年一切,自己评判。”
“自己评判吗,看来那人现在还没看开。”时敬之叹了口气。“但能把你放出来,也算好事。”
见众人神色各异,席间气氛沉重,屈临风愈发紧张:“我……”
“无妨,枯山派收了的弟子,不会出尔反尔舍出去。”闫清摸了摸他的头,“你义父说得对,等你了解当年一切,自己评判便好。”
苏肆小声哼哼:“小心引狼入室。”
“你我也当过最危险的狼。”闫清语气平淡。
“也是。”
……
多年后,屈临风身为枯山小长老,仍时不时回忆起当初那一刻。那日之后,他成功留在了枯山。何九就没那样好运了——那富家小子哭嚎着“不要赤勾教,不要赤勾教”,被苏肆硬生生拎去了沙阜。
再见面时,昔日小少爷成了大名鼎鼎的赤勾护教“何酒”,两人姑且维持了一份正邪情谊。
屈临风自然也晓得了义父身份,以及多年前那场血雨腥风。当初的少年成了挺拔青年,他坐于桌前,一字一句地写着信。义父从未有过回应,他也随心而写,一年一封。
【悬木之事,我已知晓。侠因民而生,不该随意断人生死。凡人自有凡人之道,兴盛衰败,自有定数。】
【大允国师一脉,尽止于此。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帝屋神君。】
屈临风搁下笔,吹吹纸上墨字。深秋又至,到了时辰,外面果然喧哗起来。
“准是师祖他们回来了,赶紧去看看,说不准他们又带了什么新奇功法。”屈临风冲后辈们笑道。
“师兄,你这信……”
“不急,一封家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