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遵守交通规则的前提下郇时瑧以最快速度把亓斯骛带到了医院。
“不要紧张,真的没事的。”亓斯骛还不忘安慰他。
好在医院的人不多,医生诊断之后确实也没有大事,有些高反低烧,挂瓶水再吸点氧休息休息就好了。
郇时瑧看着亓斯骛挂上点滴才稍微松了口气,他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人一样,脱力般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双手还微微发着抖。
他还有一点没有告诉亓斯骛。
他不是亓斯骛以为的乐观生活的人,他只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总是会在结果出来前先给自己预设最坏的情况。
在看到亓斯骛苍白的病容那一刻,郇时瑧就在心里预想了无数糟糕的发展,他把最坏最坏的结果都预想了一遍,而答案都是他没办法接受的。
交叉紧握着的双手上被一只大手包裹住,郇时瑧立刻蹙眉看过去,见到亓斯骛挂着点滴的那只手还好好地放置在一旁才松了松眉头。
亓斯骛注意到了他的神态变化,温声说道:“别多想,是我自己的问题。”
不是因为淋了雨,也不是因为连日带着郇时瑧四处游玩而导致的疲惫,他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他说这句话并非是搪塞郇时瑧,也不是为了让他放宽心免于陷入自责的漩涡里,亓斯骛心知肚明这确实是自己的问题。
左手在郇时瑧握着的双手上轻轻拍了拍,亓斯骛抿了抿唇:“可以帮我倒一杯温水吗?”
昨晚没有来得及讲的故事,或许可以在这个时候倾吐一二。
郇时瑧立刻起身,医院的大厅处都设有自动饮水机,前面有位中年人拿着保温杯在接水,郇时瑧排在后面等着,因为不放心亓斯骛一个人,他时不时就会转头去看一看输液区。
亓斯骛笑着朝他点点头。
医院是连接天堂与地狱的中介,急救床的滚轮声与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相互交织,耳畔有焦急的呼喊,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有冷静的交涉也有绝望的疯狂。
谁也无法预知到人生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郇时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甚至想摘下助听器掩耳盗铃般不去听这人间百态。
他不喜欢来医院,很不喜欢。
“小伙子,你接不接水啊?”排在郇时瑧后面的人高声询问了一句。
郇时瑧歉意地勾起一个笑,立刻上前取了一个干净的一次性水杯,倒了半杯冷水又倒了半杯热水,然后脚步匆匆地往亓斯骛那走。
杯子里的水因为动作的急促而晃出来几滴,刚刚倒下去的热水还没有和冷水中和,他白皙的手背上很快就烫出几个红印子,但是他浑然不觉,脚下的速度分毫没有停顿。
“谢谢。”
亓斯骛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看着郇时瑧还站着,“坐呀,这一时半会滴不完。”
郇时瑧坐到他身边抬眼看了一下点滴的流速,拿出手机打字:“你觉得好点了吗?点滴速度需不需要调整?”
亓斯骛摇摇头:“好多了,这样的速度就可以。”
他见他的眉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像吓到郇时瑧了啊......
也是,亲历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对医院的恐惧肯定深深扎根在了心底,他会担心害怕是再正常不过了。
俩人沉默了片刻,郇时瑧是一直悬着颗心紧张到不想打字,亓斯骛则是在酝酿。
忽而,郇时瑧感到肩膀右侧一沉,脖颈处传来一阵刺刺的触感。
“肩膀借我靠一靠,可以吗?”亓斯骛这次可没有维持他的绅士风度,而是先斩后奏地把脑袋枕在了郇时瑧肩膀上。
他一边唾弃自己装柔弱的把戏,一边又为郇时瑧的默许而喜上眉梢。
“要睡一会儿吗?要不要办个床位?”郇时瑧绷紧的身体稍微放松了点,打字的动作幅度也放得很轻。
“不用,我想和你说说话。”
亓斯骛摊开自己的左手放在膝头,他垂眸看着掌心上横亘着的那道狰狞伤疤,过了许久,就在郇时瑧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缓缓开口道:“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他知道在这段旅途的相处中,自己在郇时瑧心里大概是一个无所不能又成熟可靠的形象,而事实上他也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
郇时瑧怔了怔,须臾,意识到了亓斯骛是想讲他的故事了。
手掌心上的疤痕像突然活了过来一样张牙舞爪地朝着亓斯骛扑过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因为连日暴雨而引发山洪的小村庄。
他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身上的救生衣和绳索都套在了孩子身上。
山洪太猛了,冲锋艇过不来,来接应的人也缕缕被水流冲到别的方向去,他只能靠着一根绑在两岸的树干上的绳索来慢慢移动。
那是亓斯骛第一次直面天灾,也是第一次参与到救援中。
那迅猛的水流急促冲刷在身体上的感觉好像又席卷而来,亓斯骛对着郇时瑧说道:“不是为了安慰你,这次生病是我自己的原因,一到下雨天就会这样。”
郇时瑧没有打字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二十岁那年,训练营不远处的城市爆发洪水,救援人手不足我们也前往支援。”亓斯骛至今还记得那连夜奔赴灾区的紧迫,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郇时瑧垂在身侧的右手颤了颤,江延航就是在一次任务里牺牲的。
亓斯骛:“我们四个人一队坐着冲锋舟去搜救,救了五个人准备送回营地又遇到一个爬在树上避险的小孩,六七岁的样子,身边没一个人。”
“我去抱他的时候山上又涌下来一股山洪,把冲锋舟冲远了,我抱着小孩想要过去,但是水很急也很猛,山上有很多石头和树木冲下来。”
亓斯骛闭上眼睛,“我一直抓着那根绳子,救生衣也好好地套在小孩身上,但是后来,只有我醒来了。”
郇时瑧猛地低头看着亓斯骛,后面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碰了碰亓斯骛左手掌心上的那道疤痕。
亓斯骛猛然蜷起手心,把郇时瑧的右手握进手里。
“这伤口就是绳子磨的,我当时应该是被水流冲下来的大树或者什么撞晕了。”亓斯骛苦笑,“所以我很不喜欢下雨天,总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都抱住小孩了,却还是没能救下他。”
郇时瑧没有挣开右手,任由他握着然后用左手打字:“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亓斯骛没有说话,他过不去这道坎是因为他明明就已经救下小孩了,如果他意志坚定一点没有被砸一下就昏过去,如果他速度再快一点上岸,小孩现在肯定还活蹦乱跳的。
他那时候,也只有二十岁,也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还没正式体验大学的青年,但是他在那一夜间就褪去了青涩稚嫩,人的生命实在是太脆弱了,只这一次经历就足够完成他的成长。
他们那一次救下来很多人,却也亲眼目睹了天灾的无情和残酷,生命在强大的自然灾害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所以你不用自责也不用多想,我只是不喜欢下雨天,对这样的天气有些生理上的应激反应。”
郇时瑧动了动右手,亓斯骛松开了手掌。
但是郇时瑧没有移开手,而是用食指指尖轻轻地从头到尾描摹着这道狰狞的疤痕。
手心痒痒的,亓斯骛忍不住蜷了蜷指尖:“你会觉得我很没用吗?”
郇时瑧打字:“为什么会这么说?你明明告诉过我这个世界不会为谁的故事和悲伤而停留,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留在原地?”
亓斯骛一时语塞,人就是这样,安慰别人的时候总是能想出很多大道理,一到了自己身上,什么大道理都抛之脑后了。
手机打字的嗒嗒声还在想起,郇时瑧一口气打了一大段话:“亓斯骛,我们能有现在这样安稳的生活,我能在晋南看日出日落看山清水秀,这些不都是因为有你们吗?”
他心底涌起一股酸涩感,双眼有些沉重。
“是因为有很多像你和江延航这样的人在背后保护我们,所以我才能无所顾忌地踏上旅途,如果这也要被指责为没用的话,那我又算什么呢?”
亓斯骛垂着脑袋沉默着。
郇时瑧没再说什么,他抬眼看了一下点滴,快要滴完了,他起身准备去喊护士拔针。
“郇时瑧。”亓斯骛又喊他的名字了。
他忘了自己还搁置在亓斯骛左手掌心里的右手,此时,他的右手被人牢牢牵住。
电流一样的感觉穿过心脏,郇时瑧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亓斯骛。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郇时瑧打字:“好,那你快点好起来。”
护士过来拔了针,亓斯骛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郇时瑧不让他开车,回去的路上也是他开的。亓斯骛在途中给民宿老板打了个电话多续了一天的房,他们本来是今天回程。
“抱歉啊,本来还想带你去体验一下当地的土司宴。”
郇时瑧在开车没办法打字回复他,等到了红绿灯处才对着他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昨日的雨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今儿的天气又是一如既往的明媚,阳光洒在路边的三角梅上衬得花儿越发娇艳,两旁高大的树木也投下斑驳的剪影。
路边的行人来来往往,车流有序地行进,还有街边老巷子里随着咯吱咯吱的自行车响动而传来的吆喝:“磨剪刀嘞--”
正如郇时瑧所说,这份安宁祥和是许许多多的人共同努力守护的。
他们还有什么道理为了那不可更改的过去而顾影自怜呢?
亓斯骛来到晋南这么久,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去看过、感受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知道这里的山很高很灵,知道这里的水澄澈透亮,可他没有办法用赞叹的目光去看这随时可能夺去人生命的景色。
就像黑塞在《彼得·卡门青德》里写的句子:“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1】
直到遇到了郇时瑧,是在见到郇时瑧用那纯粹而又虔诚的姿态和目光面对这世间的草木生灵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迷途里困了许久。
亓斯骛偏了偏头看向郇时瑧的侧脸,他夺目的外貌下是更加耀眼的灵魂,他真的是一个充满能量又强大坚韧的人,能遇见和喜欢上这样的郇时瑧,是他的幸事啊。
这趟旅途治愈的何止是郇时瑧一个人,他早就深陷于郇时瑧对自然的虔诚和对生命的敬畏里,是郇时瑧找回了亓斯骛。
他们有着同样的清醒和理智,却又逃不过自身性格里的缺陷和心底跨不过的坎,他们两个人都是典型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2】
亓斯骛把郇时瑧从沼泽地里拉了出来,郇时瑧又拨开了亓斯骛身边的迷雾。
车辆平稳前进,亓斯骛看向窗外--
高大的树木在他眼底有了清晰的轮廓,他看见了藏在枝头的鸟巢,看见了路边夹缝里新生的小花,他放置在膝头的手掌心上接到了一捧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