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夫人,或者说,温清。
温清十岁就认识周三郎周崇意了。
温、周两家是交好的世家,温家虽没有周家势大,可怎么也算是个大族,所以温清在刚好理解了嫁人这件事时,就被父母安排好了婚事——嫁给比她小三岁的周崇意。
嫁给自己小的孩子,换作是谁,都会心有不平,更何况温清自小是个心高气傲的,她第一次见周崇意,就对对方没有好脸色。
周崇意也是被宠大的,两人一对面,差点就打起来,好险丫鬟小厮发现及时,才没有闹大,可即使这样,温清还是被父母罚了跪祠堂。
温清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这回事,都会觉得好笑。
她和周崇意天生不合,她后面怎么会硬是要嫁给他呢?
大抵是在长大后,在她十八岁,父母筹备着要提早举办她和周崇意成婚的时候开始。
温家逐渐没落,周家搬去平城后反而如日中天,父母生怕婚事出差错,恨不得隔天把她嫁过去。彼时温清也明白“婚事”,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以及周家在这妖鬼横行的世道可以给予她的庇护,有多么重要。
于是周三郎周崇意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她开始期盼见到对方。
直到她二十岁。
她终于在隔了十年后,远赴平城,见到了她的未婚夫婿周崇意,但同时,也见到了虞厌。
虞厌啊……这是除了周崇意外,她人生中,最痛恨的男人。
温清至今还记得当时的画面。
她赶到后,见过周母,满心怀喜地等待周崇意来见自己,可等到茶凉了,天阴了,都没见到人,一颗心从煮沸的热水成了一锅凉水。
周母愧疚地安排她住下,她却仍不死心,偷偷地去找周崇意,然后看到了……
在园子中,她的未婚夫婿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在等他怀中熟睡的人醒来。
无论是谁看上一眼,都会看到那毫无遮掩,一览无余的爱意。
周崇意抱着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男子,就像抱着自己绝世的宝物。
温清怎么不恨。
她恨到直接跳出去大骂,惊醒了那男子,在对方惶惶不安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傲气,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害怕了。
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期盼周崇意的爱,她在这个府里,不会有绝对的安稳。
她不安,所以她大吵大骂,她害怕,所以她要怒斥虞厌。
她要占据道德制高点。
她本来就是未来的周府少夫人,她有什么错吗?都是虞厌和周崇意的错!
即使后面,周崇意告诉她,他早就派人去给她送了信,让她家以周家失礼而退婚,她也没法不继续恨下去。
即使后面,是她在虞厌和周崇意摇摇欲坠的感情中再插上一刀。
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虞厌终于和周崇意走到了最后的死路。
周崇意没有被教过如何爱人,他生来,就有人爱他,所以他的爱是横冲直撞的,是野性的,不懂迂回的,而虞厌没有被爱过,所以他的爱是怯懦的,是害怕的,是躲避的。
这样的他们,怎么会不走到死路。
温清也同样,在家族中走进了死路。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
她很早就后悔了。
温清还剩下最后一口气,虞厌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企图延续温清的生命,但终于于事无补。
温清眼珠颤动,视线从他的脸上落到了他的肚子上,沾满血的手带动锁链发出细微的响声。
她的手放在虞厌的腹部。
“对不起。”
温清嘴唇嚅动,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的一生其实很短暂,短暂到没有办法去后悔。
“……肚仙……是我请的……”
“周喜……他很喜欢……你……”
温清的眼神已然涣散,周喜被周三郎抱了过来,他哭着趴在温清的怀里,嘴里一直喵喵个不停,眼泪掉在温清的脸上,流入她的嘴中。
她品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温清想起周喜一岁以后,虞厌的身体很差,几次濒死 ,周母便把周喜抱到她的身边养,她喜欢猫,屋里养了一只猫,可周喜这个脆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不能和猫待在一块儿,她只能把猫送走,而这个孩子,却学会了猫叫哄她。
肚仙是她请的,她想要一个孩子。
尊严和感激使得她无法背弃周府,痛恨使得她无法对周崇意动用任何计谋,况且周崇意不会愿意和除了虞厌以外的人在一起,所以她在意外知道肚仙后,去派人请回来。
周三郎知道这件事,他没有阻止。
他也需要一个孩子。
跟温清不同,他需要孩子……是因为他需要虞厌。
不爱他,总会爱孩子吧?周三郎绝望又期盼地想。
温清忽然很想笑,她侧头,自己的眼泪混着血,在眨眼时顺着脸颊流下。
“……对不起。你……”
她胸膛剧烈起伏,话说不出来。
温清仰着头,天上的月亮半遮半掩地躲在云后,稀薄的月光终究还是没落到她身上。
“……”
温清的死亡使得众人陷入了沉默,只有铃铛声越来越清脆。
游灯朝着虞厌和周三郎喊道:“把孩子带走。你们都走。”
虞厌抱起温清的尸体,看了周三郎一眼,“走吧。”
周三郎沉默点头。
三人离开,游灯略微松口气。
“我们也走吗?其他修士过来了。”梁枕星问道。他感觉到有人在不断地靠近,很快就要到这里了,估计是驻守平城的那些修士。
平城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大城。
游灯思索片刻,他看了一眼已经升到半空晃动的铃铛。
这铃铛里的东西不知道平城的修士对不对付得了。
游灯想到紫衣修士几人,立刻下了结论——估计是对付不了。
连紫衣修士几人的计谋都识破不了,还指望他们能干什么?
时间不等人,游灯抓住梁枕星的手腕,再一次咬破手指尖,甩出血珠,控住,在黑雾之上画出一道符,旋即手一挥,铃铛不再响动,而是消失不见。
同时,游灯和梁枕星也不见了,待到平城驻守的修士以及周府其他侍卫赶到时,什么也没看见。
/
荒山。
游灯动用了最后一点灵气把铃铛传输走,自己也和梁枕星瞬移离开,一到地面,他便双腿一软,头一晕倒在梁枕星的怀里。
他微微喘气,这会儿也觉出了闷意,可是梁枕星就在面前,他也不能取下面具。
梁枕星抱着他,却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同时心里也愈发确定,怀里的人就是他的“老婆”。
真是……把人当猴耍。
梁枕星垂眸,目光沉沉地看着游灯,手不自觉收紧,直到怀中人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声,企图挣开他。
“放开我。”游灯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一点,便双手抵在梁枕星的怀里,把两人的距离拉开。
不能靠太近,否则露馅儿了就不好了。
马上就要到东洲城了,不能再生事端。游灯头疼又迷糊地想。
梁枕星没有松开手,或许是因为方才用尽全力的缘故,游灯的力气小得可怜,他就这样环抱着,游灯也推不开他。
不过为了让游灯不起疑心,梁枕星还是抑制住了自己想要趁人之危揭开对方面具的心思,打开手,只是简单地把人扶稳。
游灯喘过气,呼吸慢慢平稳,梁枕星才有心思去打量现在的环境。
他们在一座荒山里,四处都是干枯的树,瘦骨淋漓,枯白的树枝弯曲,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像是要遮蔽天空。夜色黑沉,一眼看去就像是无数的鬼聚集在一起狂欢,无形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怎么传到这种鬼地方。”梁枕星扶着游灯到一棵三人环抱的枯树坐下,地面都是枯草,他扒拉了几根,点燃烧火。
火光燃起,梁枕星就地取材地把火烧旺。
游灯靠在树上一动不动,梁枕星过去看了看,是睡着了。
这棵大树内里中空,游灯人轻,靠着竟也没陷进去,梁枕星把游灯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自己则是用手去按了一下树皮,稍微用力,树皮就发出“咔嚓”声,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有东西被惊醒,猛地撞出来,是一只巴掌大,瘦到几乎有点可怖的松鼠。
松鼠往外冲,一下就消失在黑暗里。
莫名的不安席卷了梁枕星,他蹙眉看着微微泛起亮光的天色,不甚熟练得画了个阵布在他和游灯的身边,随后闭目养神。
即使这样,他依旧心里不断打鼓。
远处传来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梁枕星睁开眼,做了一个决定。
……
一刻钟后,轻柔的扇动携着风停留在还在燃烧的火堆前。
庞大的身影交叠着,倾身歪头去看这棵树。
这棵树树干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两个成年人。
“嘻嘻……”
被抱在怀里的人发出尖锐诡异的笑,他松开搂着的人的脖颈,跳下地面,薄薄的艳色蝶翼垂在地上,颜色绚烂,华光流过像是在变动。
那人手抚在树干的表面,手作抓挠状,嘴里发出“轰——”的顽皮叫声,就像是玩闹的孩子。
可随着声音落下,整棵树在眨眼间轻飘飘地,化为了灰烬。
里面空无一人。
他不笑了。
他扭头不高兴地看着一言不发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说:“哥,他们不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可能会有虞厌和周三郎的番外,会标注的,不看的可以跳过噢(啾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