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王哥,那老头在公司吗?我晚上送点东西过去。”
晏清竹转头从商务舱的窗向外望去,正赶上黄昏,天际燃起一片火烧云。光辉折射眸中,晏清竹下意识遮挡。估量着到达的准确时间,语气不急不慢。
“是阿清啊,圣诞快乐哈。晏老总晚上还有会,可能只有一小段空余时间。”耳机里传来父亲助理的声音,晏清竹皱着眉,听出那边环境嘈杂,猜测又是遇到些麻烦。“怎么,你人来凌阳了?”
“具体多长时间?”晏清竹追问,将手机屏幕下滑,打开备忘录。
“最多给你让出二十分钟,你看可以吗?”王哥声音混着一丝颤动,随后都没有了尾声。
晏清竹听出王哥的为难,本来就没向父亲提前打好招呼是她的不对。她指尖摩挲着,在备忘录中打下几行字。
“二十分钟够了,”晏清竹喃喃道,“王哥,你家厨房能借我用用吗?”
王哥疑惑:“啥?”
“放心,不会把你家厨房炸掉的。”晏清竹扑哧笑出声,她知道王哥年少有为,也是个生活精致的人,日常社交圈中会晒出自己做的饭菜。若是找王哥借厨房,一些基本的调味品就无需担心了。
“你刚来凌阳不是问住处,而是来借厨房的?”
“问过了,酒店不让借厨房。”晏清竹嘴角上扬,一个劲憋笑着。
在一阵软磨硬泡后王哥终于答应晏清竹的请求,晏清竹终于瘫在椅子上,揉揉眉心,叹了口气。凝视着屏幕行程,从楚江市到达凌阳市。
她自以为一辈子都不会买上这一趟行程的票,就算是烂在楚江都不会在幻想那座城市一下。
可最后还是因为妹妹的一句话,就来到这里了。
那天晏语凝视着日历,转头便看着晏清竹,轻声细腻喃喃道:“阿姐,我不知道父亲现在过的好不好。”
本是一句呢喃,却犹如千斤之重,压在晏清竹的心口上。不断提醒着,折磨着晏清竹。面对伤痛,晏清竹不忍移开目光,幼时的挣扎与回忆犹如巨浪重新从深处拉扯出来。
晏清竹嘴角微微颤动,余光向晏语扫了一眼,语气冰凉:“你很想他吗?”
疼痛似毒箭一般扎在晏清竹伤处,是在说,都是自己的错。
自从父母离婚,晏清竹再也没见过晏长徳一眼,而那时候晏语只有七岁。
“还好。”
晏语垂着眼,指尖在25号徘徊着,又将旧日历翻过12月份,取出新日历。在幼时的记忆中,父亲的目光永远落在姐姐身上。甚至只有姐姐,才能配得上晏家女的身份。每次提起晏家千金,所有人第一个想法便是晏清竹。
甚至有人还会问道,难道晏家还有另一个姑娘吗?
可是那是姐姐,如此敬爱的姐姐。
耀眼而明亮。
“那你要去见他吗?”晏清竹回望晏语,眉眼锋利,平静的语气下混有一丝隐忍。
内心的空洞迫使她说出这句话,可晏清竹自己都说不上来这种心酸。
你要去见他吗?
不是问你想不想,是问你要不要。
“后几天有一场马术比赛,我不想错过。”面对姐姐的质问,晏语也懂其中的意思,她反复确认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仅此而已。”
晏语知道,对于阿姐来说,父亲的事是难以愈合的创伤。
见不到也没关系,只要父亲健康就好。
即使连遥远相望的权利也不能拥有。
可孩子终究是孩子,渴望着爱与被爱的滋味。
“晏语,你不要这么懂事,”晏清竹凝视着晏语,走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指尖缠绕着晏语的发丝,语气轻柔,犹如用身体的余温融化一块坚硬恒古的冰,“那我替你去。”
晏清竹揉了揉晏语的头,她知道她很想父亲,很想很想。
“我替你去,去告诉他你很想他。”
晏语,你不要这么懂事。
晏语瞳孔微颤,顿时肩角颤抖,一滴泪划过脸颊滴在晏清竹的衣上。随后伴着抽泣,嘴里迷迷糊糊说着话。
“阿姐,我真的很想爸爸。”
听着晏语混有哽咽的鼻音,晏清竹鼻尖一酸,将头低靠在晏语的头上。
两个姐妹在独有她们两人空旷的房子中相拥取暖。
晏语,真正的晏家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谦和,从不恃才傲物与咄咄逼人。
本有康庄大道一般的前程,本应该受尽母亲的疼爱,父亲的栽培。
车厢的提示音将晏清竹拉回现实。晏清竹看向通往凌阳市的窗外风景,俯瞰这个城市的一切。
圣诞节过后就是元旦,元旦过后就是新年。
新年一过,便长了一岁。
晏清竹放空着,顿时意识到明年就是成年,不禁冷笑一声。
被迫成年的人,是没有成年礼的。
——
王哥将晏清竹带到迎宾室,随后准备烧水煮茶。晏清竹皱着眉,坐在沙发上,将桌上的策划书顺手翻开看。
“王哥你歇会儿吧,”晏清竹翻看几页,抬头看着忙碌的王哥,“都是老熟人,别这么客气。”
“而且都是老熟人了,为何不直接带我去老总办公室。”晏清竹调侃着,眼光打量着室内装修,墙壁挂着一副群山水墨图,确实是父亲的品味,一直都没有变。
气韵生动,笔墨勾勒山石,层层叠叠,疏密有致。树木点缀摇曳,犹如一阵风,也惊动了山雀。
小时父亲欢喜国画与书法,让晏清竹在其中选一项作为兴趣。晏清竹选择了书法,父亲也曾询问过她,而晏清竹说:
“爸爸会国画,我会书法。爸爸来作画,我来题字。不是正好?”
幼时总被夸赞书法优异,晏清竹就在客厅的落地窗上落墨。这个世界就是她的笔墨,阳光折射,字体的光影落在大理石地面,成了另一种美景。
就连父亲朋友的中式婚礼请帖,也都是晏清竹题字。
到底还是食言了,自此父母离异后,她将所有纸墨与自己的初心一同丢进了废弃的纸箱。
“阿清你就搞我了,老总这几天脾气也不好。”王哥将一杯水端到晏清竹面前,“我哪敢擅自决定啊。”
“重要是会议室离迎宾室近,老总会在开会前在这歇脚。”
“阿清辛苦你先呆在这,我这也有好多事要办。”王哥匆忙将资料整理好,归类整齐,才匆匆出门。
晏清竹憋笑着,许久凝视着放在桌上的保温盒。晏清竹早就打算好了,若没见到那晏老头,她就准备将饭菜喂给公司下的猫狗,一点都不给那人留。
笑意散去后,晏清竹起身将头看向窗外的灯火通明。
如果当初自己是那人的孩子,如果还能在凌阳留下了——
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凌阳不论是教育资源还是医疗水平都在楚江之上,一旦晏语拥有本地户口或移居在这里,那前途不可估量。
晏清竹指腹摩挲着窗中反射的脸庞,此刻恨不得一拳砸向自己。
当初就应该让晏语留在这。
在父母间做出选择时,晏清竹一心要一人留在楚江,想着离父亲越远越好。晏语看向一旁父亲,父亲正准备牵起她的手,幼稚的晏语第一次坚定说出那句话:“我要跟姐姐生活。”
父亲以为是童言童语的玩笑,便蹲下温柔道:“跟了姐姐,就没有新玩具了。”
“那就不要新玩具。”
“就没有限量卡片了。”
“那就不要限量卡片。”
“那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晏语顿时皱着眉,眼眶湿润,咬了咬嘴唇。孩子哪知道什么趋利避害,晏语霎时哽咽,混着鼻音哭声道:“可是姐姐就一个人了。”
姐姐就一个人了。
那时候晏清竹当然能很轻松签下那封协议。可又凝视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低声哽咽着,不断用手擦拭脸上的泪珠。晏清竹垂眼,不敢起伏的呼吸,泛白的手指微微颤抖。此刻房间里,众人默声,唯有晏家二姑娘的哭啼。
没有人知道当时晏清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为何晏语坚定选择了晏清竹。
晏清竹回到沙发上,仰身用手臂压着额头,双目闭着养神。
可如果让晏语留在凌阳,她会愿意吗?告诉她前途是康庄大道,她能接受吗?
恍惚间,晏清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王哥又回来,正准备起身的同时,抬眼间一个熟悉的身影。
晏长徳。
多年不见,那男人确实多了几分沧桑,眼角的褶皱明显增多。目光中充满着威严与沉重,不见当年柔和之态。
“你怎么来了?”晏长徳语气严肃,犹如这晏清竹本不该存在的地方。
“晏语说心疼您老人家,让我来看看您。”晏清竹浅笑一声,本是起身的动作又缓缓坐下,拿出保温盒,“也不知道您老家人吃过没,晏语专门给您做的。”
晏长徳依然站在那,听到晏语双目霎时微颤,脸色却没有好转,打开保鲜盒,才发现是熟悉的番茄鸡蛋挂面。
汤与面的分离开的,防止坨面。
“这么多年不见,怎么突然想给我送面来了?”晏长徳将汤导入面中,用筷子搅拌开。
小时候家里有个习惯,母亲总喜欢在生日的时候给寿星做番茄鸡蛋挂面。晏清竹总听母亲讲,当初不会做饭,只会做挂面,没想到竟然也会把父亲这个老顽固给收了。
幼时父母总是出差,而每逢生日定会团聚在一起吃挂面,在晏清竹与晏语的潜意识里,原来挂面就是家庭,就是生活。
父亲总是提醒着姐妹俩,面要趁热吃,不然容易坨面。
“晏总,真是贵人多忘事。”晏清竹嘴角微抬,目光瞥向一旁,语气不经意:“生日快乐,爸。”
晏长徳本是嗦了一口面,听晏清竹的那声唤,霎时顿了顿,咀嚼了几口,用纸擦了擦嘴角。
长达数年,再次听见这声唤,像长久束缚的镣铐重新解绑,一束久违的光亮照射在潮湿漆黑的土壤上。
如此如此。
“晏语现在还好吧。”晏长徳发问。
“晏语进了初中重点班,如果愿意,可以冲凌阳一中。”晏清竹回答。
“晏语现在有喜欢什么吗?”
“最近喜欢马术。”
“晏语——我确实很久没见她了。”
“晏语很在乎您,也很担心您。”
晏长徳说一句,晏清竹就答一句。
如此反复。
晏清竹从来不说自己过的怎么样,晏长徳也从不过问她的情况。
可就也足够了。
“你确定真是晏语做的吗?”晏长徳再嗦了面,便问她。
“您不信吗?”晏清竹反问。
“可是面是咸的。”晏长徳顿了顿,“你做的吧?”
这次换晏清竹沉默了。
她以为她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心脏,不会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可太多次的孤军奋战,换来的一定是溃不成军。晏清竹忘了,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虚空而生的。
记得幼时最喜欢的就是和父亲开玩笑,喜欢说一些让人抓不住头脑的话。甚至与父亲定下暗语,只有她和父亲才知道的话。晏清竹钻进草丛衣裳被苍耳勾连,便讨厌一切带刺的东西。
而父亲却问她:“你知道刺猬的肚皮是什么样的吗?”
后来随之成长,晏清竹才发现那句话的含义。
我将无限信任你,我含蓄羞涩而又炽热的爱意。
“您为何觉得是我做的?”晏清竹摇着头,露出一丝惬意,将目光看向晏长徳。
晏长徳再一次嗦面,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吃过番茄鸡蛋挂面,可那些山珍海味,确确实实也比不上家中那碗番茄鸡蛋挂面。此去经年,思念剥夺着理智与尊严。晏长徳嘴角微抬,目光落在晏清竹身上,才发现这孩子早已成了落落大方的姑娘。
她依然留着喜欢的长发,银色蔷薇耳钉点缀在耳骨,那是曾经送她十岁的生日礼物。
他曾无数次幻想这样的场景,能再一次与她款款而谈,字字珠玑。
可晏长徳知道,晏清竹是不愿的。
“你妈和晏语都喜欢甜口的,你随我,喜欢咸口。”
晏清竹双目湿润,很勉强地点点头,“是,我是喜欢咸口的。”
怀揣着沉重的负罪感,总有一种力量,使其坚强,使其倔强,迫使晏清竹说出那句话。
“可我却不是您的孩子。”
或许故事的开端注定是风暴。